飛神雜文 22/11/2008 -- 遺憾
我有聽流行曲的習慣。當中最窩我心的一句是︰「從未來再見，遺憾舊時不太會戀愛…」我發現，不知何時起，人們愛上了以一個叫「遺憾」的詞語去表達一種感情。現在的文字載體，東一個「遺憾」，西一個「遺憾」。「遺憾」，只是一個用來襯托愛情觀的形容詞嗎？我堅信不是。
遺憾可以是只差一點點便達至成功，但就是那一點點，失敗了。不是嗎？八歲那一年，是我人生中第一次看到甚麼是「遺憾」。這個解釋，來自一九九四年世界盃的那場所謂「經典」決賽，意大利對巴西，巴治奧向雲層一射，射碎了所有意大利人、所有支持意大利隊的人的心。巴治奧當時的樣子，就是遺憾的這一面的最好詮釋。就是這一射，他俊朗的面孔，霎時間多了幾分蒼涼；他的小馬尾，也在一瞬由神奇化為唏噓。往後，這位足球場上的一代美男，彷彿與遺憾在古典的聖堂行過婚禮一樣；無論電視機上、報章上或是雜誌上的他，看起上來都多了幾條遺憾為他特別添上的斑紋。
長大了以後，從一個又一個地方聽過它、見過它，但從未體會過它。我很想找到「遺憾」的真正身份，可惜原來它沒有一個實體。嘗試了解它多些，最快捷的方法，當然是問身邊的朋友。
收回的答案很多。他們說，遺憾是「有心愛你卻愛不到」；是一種錯誤；是「機會擺在面前卻錯過了」。云云答案之中，有一個說得妙。他對我說︰「遺憾其實是一種美，是一種因可惜而悲痛，因悲痛而懷緬的美。」我想，如果遺憾既有悲痛也有美，那麼遺憾是一枚硬幣。向上的那面，是因為那些過去的悲痛，可以化成下一次成功的一片美。向下的一面，是因遺憾包含了悲痛；更甚可怕的是，人終日醉在悲痛的迷宮，而不能自拔，最後靜靜地沉睡於塵土中。
遺憾是「有心愛你卻愛不到」？我不知道有多少人同意這個答案，但我個人絕不同意。很多人一生中會曾經對另一個人產生好感，很想和那意中人走近一點點，甚至最後成為情侶。但這句說話背後的意思，可能是一種單戀，會有可惜，但卻沒有任何悲痛的成份。就算之後有懷緬過，但不是因悲痛而來，沒有美，自然不會有任何遺憾。
遺憾是明白了一個道理時的一刻，卻又恨不能改變已成事實的事實。年老時一時無成的人，往往會有這種感覺︰為何年輕時不痛痛快快衝向世界一次，尋找出路，尋找機會？到了老得牙從口裡掉下來的時侯，往往有恨錯難返的感覺。那時侯，如果有機會再闖一次，則無論結果如何，任何人也會趕忙點頭。然而，時間是不會走回頭路的。
遺憾是臨終的人的必備品。死不瞑目，大概就是那些帶著遺憾離開我們的人的最好寫照。我們這些尚在塵世的，還沒有資格離開，所以不存在留下一些東西在這世上。快走的人，也許他有未了的心事，也許他有未再見的故友，也許他有未圓的夢。未完成的事，又名「未了」，為後人帶來傷感之餘，亦帶來一絲絲的回憶。這些回憶中，有著很多很小的寶石，閃耀著仍然活著的人的生命。茫茫人海之中，有多少人能真正做到死而無憾？應該是「萬中無一」。
遺憾也是一種很好的掩飾工具。近年除了情場上流行「遺憾」，人生中，特別政壇上這詞語也頗為興盛；例如不時總會聽到某某對某某的行為「深表遺憾」云云。我極力反對這種遺憾。這是濫用，並且侵犯了「遺憾」。「遺憾」的「憾」，從心部，也就是說，這是一種發自內心的真切之情。但發表「深表遺憾」這般言論的人，內心多半是起碼批評，更甚是打擊與自己不同意見的人。為利益而衝口而出的話，已與「美」扯不上半點關係吧？這樣胡用遺憾，才教人遺憾。
遺憾是一種動力，內含缺陷美的動力。言明是動力，當然能導人向上。譬如失去了一段感情，可以為人帶來遺憾，但如能從已逝的情中反省、進步，則幸福是指日可待的事。我的這二十多年，做錯過的事很多，令我後悔的不少，偏偏從沒有一件是令我覺得遺憾，除了兩年前的一個叫「分手」的決定。
「分手」，是我的主意。我們開始得很快，在別人眼中是突然；分手更快，更突然。最初是蜜糖︰冬天的時侯我不用上學或者上班，而她又有空，她會坐車來到我家，喚醒我。我全家人都很喜歡她，喜歡到我媽媽、我祖母、我爺爺，甚至我那自命「謝賢二世」的爸爸，都對我說，你不好好珍惜她，認真維繫這段感情，不止傷害到她，你一定會後悔；然而，我偏偏是世界上最不懂「珍惜」的人。夏天剛開始之際，我不知道為何對她失去了信心，以為她很快會移情別戀，最後竟然揮出最利的劍，斬斷了我和她之間的紅線。從電話中，我聽得很清楚，她的眼晴變成了尼加拉瓜大瀑布；而我的心，變成了最硬的物件。過後，我再沒有接她的來電。一段看似會很美滿的關係，至此默然告終。
這個決定變成事實前，我的人生像衛奕信口中的玫瑰園，已經很美好之餘，我和她都堅信會更美好；但我一個錯誤的決定，粉碎了我們心中的所有玫瑰。從那一刻起，玫瑰全部轉化為一縷青煙，現在則變成了一件古董。真正令我覺得遺憾，是在分手後的一年左右。她告訴我一句說話，意思大約是「如果你沒有趕走我，我願意跟著你一輩子」云云。我斟了一杯威士忌，喝了一口，然後嘆了一口氣。太可惜了，再沒有這個機會。我閉上眼，想休息一下。就在合起眼的一剎，「遺憾」這兩個字在我面前出現了。自此之後，這事令我輾轉了很多個黑夜，甚至要靠安眠藥才能好好的睡一覺。現在回想，此情已成過去，就如已流向大海的水；然而，我希望時光倒流至未分手前。就算時光不會倒流，最重要的是，倒流的永不會是這種「遺憾」。可能我還不配和遺憾做朋友，但是我希望在這篇「遺憾」的一筆記下我人生其中一塊破鏡，好讓這件古董永遠不會打碎。
遺憾是我們的好朋友，生活中很多時侯也一定感受到他的存在。可以是與人傾談時；看書，看電影，看電視時，甚至是他自己來找你；遺憾也是我們的老師，從遺憾中去蕪存菁，找出美之所在，細味片刻，可以是一件有益身心的活動。但如果把他常常留在身邊，久而久之，則會活在他的陰影之中，變成過度，不但沒有益，而且更是有害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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